經過這一番插曲，我方想起此來人間還有一件要事——尋找唐正的魂魄。

我取出布條，布條一頭伸了出去，我跟著指引向前，漸漸覺得這條路有些熟悉，待停下來的時候，我環顧四周，不禁一楞——怎麽回到亂葬崗了？莫非唐正也被葬在了亂葬崗？我繼續跟著布條，來到一處墳前，這座墳已經被刨開，偌大的坑裏空空如也，但既然是埋骨之地，肯定不會什麽都沒有，我蹲下身細細察看，發現坑的角落裏有一個小罐子，罐子已經破了口，裏面有灰色的灰燼，夾雜著碎骨，有一小半已經撒在了外面。

我背後一陣發涼，忙站起身來環顧四周，雖是青天白日，但是此時我卻怕極了。在生前我便很是怕鬼，如今雖然自己也是鬼了，可是在這亂葬崗裏看到被挫了骨的骨灰，我還是覺得陰風陣陣。

我四顧看去，確定沒有鬼魂，忙提著裙子離開亂葬崗，來到了郊外。

下一處當是祠堂，我看著指引的布條，心內有些懼怕，唐正都被挫骨扔在了亂葬崗，還會有人供奉他的牌位麽？

我心中仍有懼意，因此路上便磨蹭了起來，待回過神來，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來到了將離橋上。我頓覺親切——此處是我送別韓弦端的地方，想到韓弦端，我心裏多了幾分暖意，膽子才算大了一些，只是不知道他的返鄉之路可還順遂，當初問及家人祭祀，他似乎也是被家中之人所厭棄，如今看來，我們真是同病相憐了。

我在橋上飄了幾圈，意圖想起更多的事，無奈卻再也找不到夢中的那種感覺。

當真是奇怪。

不過這時我已經驅散了不少怯意，便跟著布條，繼續往前飄去，很快便來到了一處大宅院前，儼然是一個員外家的宅子。

我環顧四周，隱隱覺得有些眼熟，只是還未等我想起什麽，倒是先被門神的瞪視吸引了目光，我忙作揖道：“拜見兩位大人。”

神荼和郁壘的真身自然不會出現在這裏，不過唐家這門神像是高人所繪，借到了神荼郁壘的神力，對付法力高強的妖怪沒什麽用，但是震懾我這種清鬼卻是綽綽有餘的。

我彎身拜過之後，見那神像還是盯著我，自知不可糊弄神明，正一籌莫展之間，忽然一道狂風吹過，我險險穩住身形，回頭一看，兩側門神像俱被吹落在地，停在了不遠處的小水溝裏。我心中暗喜，只覺天在助我，連忙提著裙子進門。

進門的一瞬間，我楞住神，想了想，回到門口去看牌匾，上面四個大字：唐氏家宅。

我想起了，這是林餘容回憶裏的那處地方。一百多年前，唐昭然與林餘容在這裏苦苦掙紮度日，沒想到百年之後，唐家竟成了如今這麽繁華的模樣，更沒有想到，原來秦乾與唐家後人竟然有這般糾葛，若是他知道唐正是唐昭然的後人，不知該作何感想。

我繞過影壁，順著煙氣，來到了唐家的小祠堂。

此時已經日薄西山，人們在鬼節前後的夜晚都不會輕易出來，祠堂這裏的靈位靜靜佇立著，香火殘存，地上成堆的交子，卻無鬼魂前來認領，雖有些奇怪，但也不無可能是唐家去世的人都已經進入了輪回。

我飄上前，意料之中地在中間那一行靈位上看到了唐昭然的名字，意料之外的是那靈位竟是唐昭然的兒子立的。在我印象中，唐昭然和林餘容似乎是沒有孩子的，唐昭然那時去參軍，很快便死在了戰爭中，林餘容獨自一人過了三年，那麽這個兒子又是從哪裏來的？

煙霧擋住了視線，我又往前飄了一段，看到唐昭然旁邊那座靈位，不由得楞住——排位上寫著“先妣韙唐門陳氏之靈位”。靈位擺放位置是有講究的，我來來回回看了幾遍，終於還是確認了，這陳氏對應的正是唐昭然妻子的位置。

“怎麽會……”我一時茫然起來。

正思索間，我忽然覺得身後有涼意，身體先一步做出了反應，閃到了一邊，堪堪躲過一道氣箭，我回頭，對上了院落那頭站立的林餘容。我回頭看了一眼祠堂，又看向林餘容，驀然有些回過味來。

林餘容從樹蔭裏走出來，陰惻惻地看著我，尖利的指甲長至三寸，閃著黑氣。我暗道不好，此番來到這裏，怕是已經沖撞到了林餘容，人間不比不夜城，沒有東方衍坐鎮，她定不會放過我。思及此，我不與她多話，轉過身便借著風往南跑，林餘容卻比我更快，轉瞬來到我面前，我下意識地側身躲開，臉上一陣刺痛，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，我被掀翻在地。

林餘容背著手，靜靜地看著我，我捂著臉，能清晰感覺到自己魂魄不穩，靈氣正絲絲透過臉上的傷口往外散。原本我以為人死之後，不會再有死的感覺，可此刻，我卻能回想起當初割腕時的感受，那時血液一點一點流出體內，漸漸地人也變得困頓，不知不覺中，靈魂便離開了肉體。可是我現在不求死，忙輕咬舌尖，強迫自己清醒一點。

好在這時，林餘容不再急著殺我，而是開口道：“江小娘子，我記得我曾經警告過你。”

我忙解釋道：“此番來這裏並非為你，我只是為朋友找一個魂魄！”

林餘容冷冷一笑，道：“若是你從不知我是厲鬼，我或許會相信這個借口。”

林餘容冷冷地看著我，我只覺得這女子已經與當日初見大不一樣，明明容貌沒有任何變化，氣勢卻變得如此令人心驚，讓人不敢與她直視，我垂目，繼續道：“東方先生已知你是厲鬼，他定不願見你作惡，厲鬼若未做傷天害理之事，仍舊可以去除怨氣，轉入輪回。”

說罷，我擡起頭偷偷瞥了林餘容一眼，她甫一聽到東方衍，神色果然一緩，點了點頭，道：“不錯，東方肯定不願意見我這般。”

我心中一喜，只覺得轉機來了，卻沒想到下一瞬林餘容忽然到了我的面前，我忙伸出左手，最後一次指望這雙絲網能救我一命，可惜它此時卻與普通紅繩無區別，好在林餘容見我伸手，原本伸向我脖子的手轉而抓住了我的手腕，她有些詫異地看向雙絲網，忽然大笑一聲，道：“蠢貨！”

我只覺得疾風吹來，將我掀起，在地上打了幾個滾，撞上了石階才停下。林餘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，道：“念你也是個可憐人，我便讓你死個明白。”

我被撞得說不出話來，只能趴在地上，看著她一步一步走近，雖不明白她為何說我是可憐人，但既然她要讓我死個明白，想必我還有時間拖延，便一邊聽她說，一邊尋找出路。

林餘容道：“我既然是厲鬼，自然手上不會幹凈，不然你道為何這唐家竟然無人領取供奉？”

我正註意周遭的情況，聞言不禁一怔，結合那座陳氏牌位，難道林餘容將唐家後輩都……

林餘容走到我面前，道：“你既然是來唐家找人，那唐家魂魄盡皆消失的事，有一天必然會從你這裏傳出去，可是這些不能讓東方知道，所以我不能留你，明白嗎？”

我艱難擡頭看著林餘容，心中竟然不那麽害怕了，想我也是倒黴透頂，人世活了十七年便死了，到了冥界，竟還要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。

我伏在地上，感覺到頭頂有風聲，有些無奈地閉上了眼，預想中的一掌卻沒有落下，一聲清脆的碰擊之聲響起，緊接著，一人將我拉起，從那人的手掌中傳來渾厚靈氣，我身上的傷立刻好了，我摸向臉，果然傷疤已經不見了。站穩之後，我這才看清眼前的人。

竟然是東方衍！

東方衍回頭淡淡看了我一眼，然後看向不遠處的林餘容，嘆了口氣，道：“餘容。”

林餘容早已收起了利爪，她看向東方衍的眼中滿是驚慌，再不覆方才的狠厲，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很是楚楚動人，我見了也不由心裏一軟，東方衍卻不為所動，垂下了眼眸，淡淡道：“錯在我，不該如此縱你。”

林餘容猛地沖到東方衍身前，我擔心她又要傷人，忙拉著東方衍後退一步，卻不想林餘容忽然跪下，因為我拉的這一下，她沒能抓住東方衍的衣擺，忍了半晌的眼淚，終於滾滾流下，她擡起頭，懇切道：“東方先生，餘容知道錯了，都是餘容的錯，你不要討厭餘容，好不好？”

不是求東方衍放過，而是求他不討厭自己。

我摸了摸鬢角，有些尷尬地站到了一邊，正準備離開時，東方衍擡手止住我，道：“江非晚，你先留下。”

我無奈停下，也不知道東方衍有何用意。

東方衍撚了個訣兒，一道銀線從他指尖流出，將林餘容縛住，林餘容也不掙紮，只是臉色灰敗地垂著頭，東方衍憑空畫了道符，那道符自燃起來，化作一道光沒入地底，不過片刻，地上出現了兩個鬼差，東方衍道：“先將厲鬼林餘容帶回去。”

兩個鬼差領命，帶著林餘容沒入地底。

我縱是再遲鈍，此時也知道了林餘容對東方衍的感情，可是東方衍處置林餘容，卻絲毫不留情，明明之前他還讓我們不要多管閑事。

東方衍走到我面前，道：“屆時審問餘容，還望你佐證一二。”

我不是很確定東方衍的心思，便問道：“東方先生，您的意思是讓我如何作證？”

東方衍似是沒想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，他默默看了我一眼，道：“實話實說。”

我點了點頭，想起方才驚險，便行了一禮，道：“多謝東方先生搭救。”

東方衍搖了搖頭，道：“無妨，餘容生世積下的怨恨與我脫不了幹系，說來我還應當向你賠禮。”

東方衍很少說這麽多話，何況還透露了了不得的訊息，我本身早已是一肚子疑問，此時見東方衍沒有隱藏的意思，便開口道：“東方先生，先前你是不是不知道林娘子已然做了錯事？”

東方衍皺著眉，沒有說話。我見他此神情，心內便明白了過來，東方衍到底是清風明月般的人物，雖庇護厲鬼，卻不會容忍作惡的厲鬼，因此方才的處置才那般不留情面。

東方衍對林餘容頗為容忍，然而並沒有多少情意，我不禁有些奇怪，實在想不明白為何漢代鬼仙會與我宋朝女鬼有什麽關系。

不過到底東方衍不是多話之人，我也不敢再問下去，便沈默地站在他身旁。

東方衍背手而立，沈默地看著唐家祠堂，過了半晌，方才開口道：“你可是來幫秦乾尋人？”

不夜城的事，東方衍知道也不奇怪，我便答道：“正是，只是此人遍尋不到。”

“當是已經消散，確實是我疏忽。”東方衍道。

我忙勸道：“東方先生切不可將過錯攬到自己身上，林娘子的郎君牌位旁邊竟是別人，而且唐家有這般家宅和後人，想必唐昭然當時並沒有死，甚至後來還衣錦還鄉，若是林娘子返鄉時看見此情此景，心有怨懟也屬正常。”

東方衍楞了楞，轉向我時，嘴角帶了絲淺笑，道：“多謝你寬慰。”

我倒也沒做什麽，得他如此正式道謝，頓時有些赧然。

“你在陽間可還有事？”東方衍問道。

我想了想，搖頭道：“已經無事了。”

“我正要去桃都，便帶上你罷。”東方衍說著，伸出左手。

我沒想到還有這般待遇，忙道了聲謝，將手搭上東方衍得胳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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